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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雪自从有记忆开始,就独自一人住在一个装潢老旧的卧室里。她听说,这儿曾经是奶奶的卧室,在奶奶去世以后,爸爸没有改变这里原本的装潢,就把它变成了自己女儿的小窝。
江雪喜欢这个地方。每当她躺在奶奶躺过的床上,她会觉得奶奶一直和她在一起。
读大学的前夕,整理房间的时候,江雪从中找到了一样意想不到的东西。那是一张泛黄的、皱巴巴的羊皮纸,看上去已经尘封在这个灰扑扑的木箱子里度过了经年累月的时间。她看着上面娟秀的字迹,一时之间无法将这些文字的主人和那个模模糊糊的,只存在于她幼年记忆里的,总是笑眯眯的老人联系在一起。
她将那张羊皮纸整个儿从箱子里抽出来。和羊皮纸一起掉到地上的,是一枚闪闪发光的戒指。那是很老的款式,得是几十年前的样式了,放在今天早就过时。但是,在时间长河的流逝中,它的光芒依旧熠熠生辉。
江雪的内心涌起了一阵很奇异的感觉。她低下头,开始一字一句地读起那纸张上的文字来。可细细读完每一个字,她心中的疑惑丝毫没有减少。
她推门而出。爸爸江利民正坐在茶几边,啜饮着一杯热茶。她将羊皮纸和戒指递过去,看见爸爸的脸上露出了一瞬间异样的表情,像是在回忆。
“爸爸。”她问,“这是奶奶留下来的,对么?”
爸爸点了点头。他的双眼遥遥看着前方,好像能从白花花的墙壁上看见母亲音容宛在。他忽然笑了。
“您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吗?”江雪问,“我看不懂,好像是首诗,又好像是篇文章。这是奶奶什么时候写的?是写给谁的?”
爸爸的笑容不减。他接过那张有些裂痕的羊皮纸,沉默地坐着。就在江雪以为她的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时,爸爸突然开口了,他的声音很沙哑。
在他沙哑的讲述中,江雪拼凑出了一个有些离奇,却又让人泪下的故事。
爷爷江涛是二十年前猝然离开这个世界的。彼时,爸爸江利民和妻子正值新婚,听说这个消息,都吓了一跳。但这其中,最悲痛的还是奶奶林素。听说,她在葬礼上哭得昏厥过去,葬礼刚一结束,就被救护车拉进了医院。
奶奶睁开眼睛,问的第一句话就是“老头子上哪儿去了”。爸爸和妈妈没办法回答,只能沉默。老太太就那样躺在床上,日复一日地盯着天花板,好像她的灵魂也跟着爷爷一块儿走了。爸爸说,她总是能看见奶奶躺在那里,艰难地呼吸着,每吸一口气,都会带出一阵哽咽,伴随着源源不断的泪水。
“这样不是办法。”爸爸说,“得让妈从爸的事情里走出来。这么大岁数的人了,经不住这么折腾。”
于是,无数的办法被爸爸和妈妈想了出来。或是请心理医生,或是找朋友陪聊,甚至到最后用上了封建迷信的办法,却始终没有办法让奶奶从那张硬邦邦的铁板床上起来,露出一个笑容。
就在爸爸将要放弃,认为这就是老太太的命运的时候,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。在一个大晴天,老人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,嚷着饿了,要吃点东西。与此同时,竟然跑到院子里,几个月来第一次感受了阳光。她脸上多了笑影。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好起来的,但所有人无疑都很高兴。
奶奶的状态恢复得非常快,三天以后就可以离开医院那充满了消毒水味的走廊了。她被抬着进来,却是自己走出去的,脚步轻快,好像年轻了好几岁。
背后,是孩子们和朋友们欣慰的笑容——此时还并没有人知道,未来将会发生什么样让人大跌眼镜的故事。
一个月以后,爸爸带着刚刚怀孕的妈妈,带着报喜的喜悦心态,敲响了奶奶家的大门。里面传来老太太中气十足的清脆应答,木门应声而开。可刚一踏进房间,爸爸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。
茶几上摆着一杯浓茶,旁边是一件折好的外套——爷爷的外套。厨房的灯开着,油烟机发出呜呜的响声。这些都还不是最古怪的。最奇怪的是,奶奶将爸妈迎进房间以后,就冲着厨房喊出的那句话:
“老头子,孩子来啦!别抽烟了,快出来看看吧!”
说着,她走进厨房,关掉油烟机,关闭了灯光,走出来的时候,手里好像挽着另一个人的手臂。爸爸和妈妈目瞪口呆地看着奶奶走到沙发边,坐下来,把那杯茶推向旁边那个并不存在的人。
“喝点茶吧——利民,快带着小英过来坐下呀!一会儿我就去做饭,你们先在这儿陪你爸聊聊天吧!”
她起身,穿好围裙,闪身进了厨房。只留下爸爸妈妈坐在那里面面相觑,面对着沙发上那个根本看不见的人,半天都说不出话来。
“妈是不是……这儿出问题了?”过了很久,妈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,压低声音问爸爸。
爸爸摇了摇头,脸上全是痛苦。他们就这样一直沉默到奶奶从厨房里出来,嗔怪他们为什么不帮忙一起去洗菜做饭。他们这才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,站起身来钻进厨房里去了。
这是爸爸和妈妈记忆中吃过最漫长也是最奇怪的一顿饭。三个人的桌子上却摆着四只碗,那唯一的一张空椅子上搭着爷爷的外套,奶奶还在不断地往爷爷的碗里夹菜,就好像那里真的坐着一个人一样。
“妈……爸跟您说什么?”妈妈小心翼翼地问,生怕触动了奶奶敏感的神经。
“他说,你现在有了宝宝真是太好了,他可一直盼着当爷爷呢……”奶奶絮叨着,笑得满脸的皱纹都透露着喜悦,“多吃点,老头子!你自从出院以后一直这么瘦,孩子看了多心疼!”
“妈,爸是什么时候出院的?”爸爸试探着问。
“就上个月啊!咱们一块儿把你爸接出院的,这么快你就忘啦?”
上个月是奶奶状态突然好转的时候。爸妈又交换了一个眼神,似乎懂了。接下来的一顿饭,就在沉默的气氛里度过。直到碗盘都被收回厨房,爸爸才拉住了奶奶,进到卧室里去。
卧室里正在放歌。桌子上摆着爷爷生前最爱的老式录音机,里面播放的是爷爷最喜欢的一首歌,《涛声依旧》。奶奶坐在床边,从桌子上的盒子里摸出两块碎碎的饼干,递到爸爸手上。
“吃点儿,利民!”
“妈,我有点话跟您说。”爸爸没有吃,他的表情很严肃,“您知道……您知道我爸他……他现在……”
他不知道怎么开口。奶奶看着他的眼睛,目光炯炯,一点不像她这个年龄段的老人。她笑着抚上爸爸的肩膀。
“我知道,你是担心你爸。但是你爸都出院一个月了,一直都好好的。现在小英怀了宝宝,你还是多多关照她吧。你爸这边儿,有我在就好了。”
“妈,只是——”爸爸赶紧说,“先不说爸的事,我觉得您最近状态不大好,可能是照顾我爸太累了。我认识一个做心理医生的朋友,我带他给您来看看,您觉得行不行?”
奶奶的表情一下子变了,好像一个绝望的老人突然从那张快乐的面具后面闪了出来。她站起身,歇斯底里地大声说:
“不行!”
爸爸被吓了一跳,一时之间也不敢说话了。妈妈听见房里的声音,跟了进来,奶奶的双眼通红,和爸爸妈妈对峙着。爸爸试图再说些什么,但奶奶察觉到了爸妈意思的坚决,她突然大哭起来。
“你们想害我!我不让心理医生看!你们要叫心理医生来,就先把我杀了吧!”
说完,她抱紧了爷爷的外套,不再搭理爸爸和妈妈了。爸爸和妈妈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,关上了门。
“现在怎么办?”妈妈问。
“只好让她就这样了。”爸爸说,表情很无奈,“至少,我们能看出来她现在抱着这样的心态是挺快乐的。”
就这样,再也没有人提过要带奶奶去看心理医生。奶奶就这样一直和爷爷一起生活着,直到五年以后被一场大病突然打倒。病来如山倒,奶奶几乎是在一个月之内迅速地衰弱下去,很快就到了弥留之际。在她枯瘦地躺在床上的时候,在那些为数不多清醒着,没有全身插管的时间,她只提出了两个要求。
第一个,是她要求在她的葬礼上播放那首《涛声依旧》,第二个,是把她的骨灰坛和爷爷的放在一起。
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意思。没人知道她是否真的疯了或者曾经疯过,至少在她生命的尽头,她似乎接受了爷爷早已离世的事实。但是,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了。那些想法随着她的离世,全都变成了一捧骨灰,一抔黄土。
“直到我们发现了这个。”
爸爸讲完了他的故事,这时候,他又指了指江雪手里面的那张羊皮纸和那枚戒指。他的眼睛里有泪水,但并不悲伤。
“直到看完这个,我们才真的都释然了。”他说,“我们知道,她已经找到快乐了。至少在她的另一个世界,有一个人一直都在等着她。她用了五年的时间去相信一个虚假的幻觉,最后终于将这个幻梦变成了现实。”
江雪沉默了。过了很久,她才颤抖着声音问:
“我能留下这张纸吗?”
“当然。或许你的奶奶一直都在等着你去发现这些文字,发现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那段故事……”爸爸笑了,“你拿去吧。她一定会很欣慰的。”
江雪攥紧羊皮纸,另一只手抓着那枚戒指,离开了。她平静地把羊皮纸收进抽屉,平静地继续整理自己明天读大学要带去的行李。她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过那张泛黄的纸卷,似乎爸爸讲述的那个充满了离奇幻想的故事只是风过无痕。
但是,在万籁俱寂的深夜,在无眠的时光里,她却忽然又想起了那张羊皮纸上面的文字:
“阿涛:我用前半生去寻找你,用最后的几年去忘记你。我不愿意选择忘记,所以我选择让你一直活下去。哪怕只是在我的心里活着,哪怕只是我为自己创造的一场梦。
“我知道你早已踏入彼端的天空,也知道在所有人眼里我显得多么疯狂。但我爱你的心情,从不会因为生死而改变。
“你已离去,但在我心里,永远有一片土地为你盛放,永远有涛声依旧。”
她喃喃念着最后的几个字。“永远有涛声依旧”,或许这片涛声,直到现在还在经久不息地回荡在每一个人心里。
她沉沉睡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