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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总说,我考上师范那一年,家里的西瓜种得特别好。这使我对西瓜颇有好感。在经济困窘的年代里,西瓜的丰收为我继续学业提供了支持。
老家祥符镇,位置偏僻。村民们世代皆以农业种植为生,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。在乡民眼里寸土寸金,常常因争水,争地而怒目相视,大打出手,可不管乡人如何努力,生活也只是勉强在温饱线上挣扎。
我永远感谢那几位领头种西瓜的叔伯,是他们的勇气帮助村子走上了脱贫致富之路。以前,村里的土地多种粮食,以红薯、小麦、玉米、大豆、稻子为主。除了交公粮,剩下的就存着当口粮,因为产量不高,所以当地经济非常落后。有一年,几位叔伯不知从哪里搞来了西瓜种试种。西瓜成熟快,收了西瓜卖了钱,还可以接着种其它作物。或者干脆将西瓜与小麦等农作物混种,既保证了传统了农业生产模式,又能通过种西瓜增加收入。很快大批村民跟风种植,以至于,两三年的时间里,村里的西瓜产业,就享誉县里,成都、重庆的瓜贩纷纷前来购瓜。
印象中那几年家家户户都种西瓜。新年刚过,春寒料峭,农民们便开始育苗。把西瓜籽放在温水里泡一泡,捞起滤干,用棉布包好,外面裹一层塑料袋,揣在紧贴胸膛的内衣口袋里。那时候,你常可以在田间地头,看到农民从怀里掏出一袋东西相互查看,他们是在攀比谁的瓜种吐芽更多。在等待瓜种吐芽的日子里,农人并不会闲着。他们会选一块厚实的土地,在中间开辟出一块长方形的地中地。仔细平整,去掉小石子,硬土块,泼上足量的粪水。待水分半干,再拿光滑的木板对这块地中地进行打磨,然后,在打磨得平滑如纸的地面上划出许多小方格。因其特别像小字本的格子,我们戏称为“小字格”。吐芽的瓜籽被小心地插入每个格子中央,每棵瓜苗就拥有了自己的“小家”,最后给所有的“小家”盖上塑料大篷。瓜苗们在这温暖而舒适的大篷中,在春日的阳光雨露中奋力生长。当瓜苗长出第三四片叶子的时候,便该二次移栽了。它们就得脱离大篷的保护,独自面对大自然的风雨。为保证成活率,瓜苗都是带着自己的“小家”一起移栽的,还要在其根部覆盖塑料薄膜,以保持水分。移栽后的瓜苗长势奇快。一个月里,它们迅速地长叶,拉藤,趁大雨撒上一两次尿素,便能迅速地在土地里铺展开来,然后开出黄色的小花,结出碧油油的小瓜。大约三个月左右,西瓜逐渐上市,一直会持续到七八月。
每年六七月,卖瓜的盛况令我终生难忘。村中心的竹林下,西瓜堆成一座座小山。孩子守着瓜堆,大人们背的背,挑的挑,推车的推车,将满山遍野成熟的西瓜搜罗出来,搬运到马路边上。车来了,壮汉们抬起一筐筐西瓜称重,会计员记下一笔笔账目,老人、妇女及其他闲人将称重后的西瓜一个个递上车,堆好,瓜贩则在一旁监督瓜的质量。很快,那一座座小山便全都转移到了大车上。再看那车,装得满满荡荡。瓜贩为了多装瓜,瓜农为了多卖瓜,他们用竹子绕着车厢编了一圈围栏,直到实在装不下了,才肯作罢。整个车子看起来就像一只背了双层壳的乌龟。装车完毕,村民们并不会立即散去,有的坐在倒扣的箩筐上,有的坐在扁担上,有的干脆席地而坐。天太热,忙碌了一天的男人们大多赤着上身,肩搭汗巾,偶有穿着上衣的,也都袒胸露乳,或默默地吸着烟,或将草帽沿折起静静地扇着风。女人们却活力十足,嘻嘻哈哈,汗涔涔的脸颊,红扑扑的,满是生活的气息。
遍身罗绮者,不是养蚕人。虽是种瓜人,要吃个瓜却是不易的,唯有那些被瓜贩挑剩的或是不小心摔坏的,才能让我们解解馋。小孩子吃西瓜像极了抢食的小猪,举起西瓜往地上一摔,沿着裂口掰下一块,捧到嘴边。瓜皮太大,就将整个脸埋进去啃,来不及吞咽的瓜汁顺着脖颈,肚子往下流。路边,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娃,抱着大半边西瓜啃着,汁水在他的肚子上汇成了条条小溪,沿着腹部,最后像撒尿一般顺着小鸡鸡流下,引得众人哄笑。
村里的西瓜个大,味甜,销量极好。父亲曾不无自豪地说,我们村曾在一天之内卖出过六七车西瓜,为了卖瓜,农人们常常披星戴月。
西瓜给村民们带来了可观的收入。九六年我初中毕业时,瓜农们的收入多则上万,少则几千。这大大改善了村民的生活条件,村里的茅屋纷纷换成了砖瓦房,我兄妹两人也是藉着西瓜创造的收入得以继续学业,走出农村的。
然而,人心总是贪婪的。西瓜产业愈加壮大,农民收入越来越高,但不管是瓜农还是瓜贩都嫌西瓜太小,卖相不好。他们恨不得西瓜能长得跟冬瓜一样大,于是村民们在西瓜种植上进行了一次技术革命——嫁接。在西瓜苗进行二次移栽前,用刀片削下瓜苗顶端,将其嫁接到南瓜苗的根部。因为南瓜根系发达,营养供给更充足,这样种出来的西瓜确实大了许多,二三十斤也不在话下,甚至出现过瓜王。西瓜大了,卖相好了,可口味却大打折扣。瓜瓤偏硬,更糟糕的是很多瓜还出现了空心,清冽可口的鲜甜味儿也没有了。
与此同时,为了在与瓜贩的交易中讨价还价,占据优势,有中间商与种植大户合作成立了西瓜协会。凡来购瓜者不再与农户们直接商谈,而是通过西瓜协会确定交易价格。瓜协靠劳务提成运作,最先的提成并不高,但后来部分瓜农觉得抽成比种瓜来钱更容易,便不再种瓜,专以中间商为营生。自此瓜价与提成便出现了混乱,加之外地西瓜的涌入……诸多因素打击了农民的种植积极性,祥符镇的西瓜产业就此没落。
今年暑假,想吃西瓜,妻子买了半边,花了三十多元,尽管卖瓜者说是正宗的8424西瓜,可我吃着跟以前乡民们嫁接的西瓜差不多,多吃几口嘴里便会泛起酸味儿。
如今,想再吃到故乡的西瓜是不可能了。
我是一个农家子弟,一生都摆脱不了小农民的眼界。我也更愿意自己像一棵瓜籽,只要有土壤便扎根,长叶,拉藤,至于开花,结果就交给气候条件,但我讨厌被嫁接,更讨厌被协会。